清明遥祭

清明遥祭

| 郜晋妮

《人民日报海外版马来西亚月刊》总编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一直以来,清明与我并无瓜葛,只是个郊游踏青陵园扫墓的节气罢了。十年前,从春节后到清明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母亲和父亲相继而逝,让我尝到了“断魂”的滋味,他们各自的祭日和共同的清明,从此刻骨铭心。

十年了,父母老迈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们老照片上青春靓丽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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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晚年——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和他投身了一辈子的军队同龄,十几岁在太行山参加八路军,进了当年大名鼎鼎的“马定夫爱民模范连”。鬼子投降后,改编为解放军四野,上东北下江南,挺进大别山,横扫云贵川,到驻扎重庆时,已是个20郎当岁骑大马背小枪的营“首长”了。

母亲家在四川嘉陵江边,外公是郎中,家道还殷实,外婆据说有些“背景”,后来被我一个表妹写成了传奇畅销书。因“背景”而见多识广,三乡五里就外婆一家送女娃子读书,以至外婆在解放前夕把外公积蓄全部买了逃跑地主贱卖的土地,一次租也没收就收了一顶“地主”帽子;但也因大女儿“有学问”参加了革命,又得了顶“光荣军属”帽子,算扯平了。

母亲在重庆上中学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重庆一解放就报考西南军政大学,穿上了军装。后来分配到父亲所在的部队,成为师里的文工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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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的青春——相濡以沫

部队再次北上抗美援朝,千里行军始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为照顾文工团的女学生兵,从营到师首长的马都让出来给她们骑。谁知这马是花轿,女兵们骑了谁的马就是谁的人,这是组织上为南征北战无以为家的师团营老干部解决“个人问题”想出的花招。母亲不想早早嫁人,坐地搓脚反抗无效,只能汇进“先结婚,后恋爱”的时代潮流。父母结婚和恋爱应该是同时开始的,毕竟有一段马背行军相识相熟的铺垫,所以子女仍然是“爱情的结晶”,知情重义。

部队到达鸭绿江边,父亲接到通知抽调到南京高级步兵学校住学,母亲也随调当文化教员。我在军校出生,几十年后,发展成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

母亲曾耿耿于怀换上志愿军军装却没跨过鸭绿江,不然朝鲜战场又会多个王芳那样的文工团员。九八年她和父亲在北京军区小住,听说老作家魏巍家在附近,就叫战友报副社长领着登门拜访,了却一番没当成“最可爱的人”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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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拜“最可爱的人”——母亲见到老作家魏巍

母亲患上恶疾令实在是意想不到。她生性开朗,热情大方,跟着父亲南北转战驻防戍边,无怨无悔随遇而安。小时候上学经常看到母亲在营区到县城的乡间小路边走边唱去上班。消息传出亲朋好友陆续来探望,嘘寒问暖送药送保健品,她浑然不觉,还为家里热闹起来而开心。来得勤的是“最有良心”小白阿姨。四十多年前,部队换防从大理到思茅,随军家属车队走到半道卫生队长家属临盆了,身边没有亲人。母亲主动留下照顾素不相识的产妇,让未成年的我带着更小的弟妹跟家属大队先走。卫生队长夫妇对原本敬而远之的“大首长爱人”感恩戴德,从此每年春节必送一只大阉鸡直到母亲去世。

印象中只有一次见母亲大发雷霆,那是文革期间父亲被打成“反军乱军份子”关进了学习班,我不知深浅向母亲打听父亲的“问题”,母亲一反常态勃然大怒,让我领教了川妹子的火辣脾气——“你爸爸小鬼当兵,一天都没有离开部队,他去哪里当叛徒特务?又怎么搞反军乱军?你们要划清界线统统滚蛋,我死也跟着你爸爸……”

正是这奔放直爽的性格,让医生说不到三个月的生命安然过了三年。正当我们以为“误诊”而放松警惕,欢天喜地给她过了八十大寿,父亲却发现母亲不对劲,悄悄对我们说,叫你妈妈住院。又在医院几进出,当我再一次被弟妹叫回,知道奇迹不会发生了。

长年在外没给母亲养老的我,义不容辞承担起送终的责任。在那最后的时光里,眼见着母亲从清醒到迷糊,到大小便失禁,卧床不起。我精心伺候她吃喝拉撒,成年后第一次那么久形影不离厮守着她,可惜再也听不到她唠叨我小时候的趣事,唱那些我从她口中听一遍就能记住的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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襁褓初啼——父母温暖的怀抱

母亲进入弥留状态,她最疼爱的唯一孙儿举行婚礼,给她“冲喜”。那天她显得格外清醒,还拉着孙儿的手给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好好过日子。同时也和海外归来给表哥当伴郎的外孙留下最后一张合影。

一个多月后,刚过完春节不久,母亲医院特护病房里长长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我在她尙有体温之时给她换上老衣,送她走完平凡而有意义的一生。

如果说母亲是在我们有心理准备并完成床前尽孝的义务后走的,父亲的走就是晴天霹雳猝不及防,至今仍难以释怀。那天离母亲去世仅仅40天!

父亲毫无疑问理应成为百岁寿星,等着给他操办90、100大寿的老部下早早排好了队。好战友劝慰我,老辈人讲恩爱夫妻前后脚走,间隔的时间越短福份越大。或许吧,父亲直到临终都不知道母亲已先他而去,谁也没有胆量告诉他。为避免他隔三岔五要人推着轮椅穿过几条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从军区总医院到地方省总医院看望“你妈妈”,只好哄他说已把母亲转到青海藏医院用偏方治疗了。那以后他充满希望,脸色也红润了好多。若得知已失去相依为命的老伴儿,他将如何熬过后面的日子,熬到90、100,且不成了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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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肃穆——简洁而隆重的仪式

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选在离昆明很偏远的嵩明陵园。那天来了几位将军、几十位校官、几百位现役军人和退伍老兵,以及干休所工作人员和父母子女的亲朋好友。没有哀乐,只有《在太行山上》反复播放。

儿子致告别词,孙子捧像,子女悉数到齐扶灵,仪式简洁而隆重。看惯了人走茶凉冷清葬礼的陵园老板大为惊叹,这是陵园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告别仪式。一位离休30多年无职无权的老人家,竟会有那么多大人物小人物跑那么远来送行,一定是“好人”,当即减免了场地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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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告别父亲

还记得父亲在部队时,我在北京读书放假回到文山家中,看到父亲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吃饭时来了六七个直属连的兵一起上桌,父亲搬个小板凳坐靠门边休息,抽着烟笑看我们吃喝,这是我家周日常态。据说警卫连每年都要为谁“跟”父亲发生小小的角逐,因为只要在父亲身边表现好,考军校学技术转业退伍都会受到关照。

父亲离休后还有相识不相识的基层官兵找上门来诉说困难,父亲还会找相关“说得上话”的人说好话,碰钉子吃闭门羹也在所不惜。父亲在军中“爱兵如子”的盛誉,不是浪得虚名。当然他也不是不讲原则的“老好人”,对那些偷奸耍滑贪功诿过的“滑头”深恶痛绝,谁也别想从他眼皮底下“爬”上去。

父亲29岁当上团政委,此后几十年却在师级位置上徘徊不前。母亲说父亲从军校毕业不要分配到云南而是回到东北老部队,早就“上去了”。父亲却说到哪里都是干革命,在哪个部队都是毛主席的兵。即使在文革中受到严重“冲击”,也没动摇他对革命的忠诚对军队的热爱。

在部队年青化现代化的新潮流中,他和那些比他小一两轮的同级军官共事,并不觉得难堪别扭,殚精竭虑为年青一代保驾护航。他军旅生涯最后的杰作,是把一支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打残了建制、战绩不佳、由各部队甩出的“包袱”组成,被人们戏称为“二百五”的地方杂牌师,带成了一支“象样”的部队,带回到国防正规军序列。

父亲手下走出过北京军区司令、中国军事科学院院长等高级将领。特别是王院长,是父亲把他从上报的转业名单中卡下,留作自己的搭档,此后他才从师长军长大军区司令一路扶摇。父亲总是乐呵呵看着这些“好苗子”扬鞭策马绝尘而去,从未感到失落,更不羡慕嫉妒恨。他千杯不醉的军中好友,还有“亮剑”原型王近山,《英雄儿女》编剧毛峰等,不管这些人如何声名显赫平步青云,都丝毫不减对父亲的敬重。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战友同事挚朋知遇,更有一种如父如兄的骨肉亲情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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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入伍——军旅生涯代代传

父母的选择和我的坚持,他们的骨灰葬在昆明金宝山陵园右侧一块大平地上,如同检阅台的第一排,背靠青山面朝滇池,清风皎月景色优美,和身旁身后的平民百姓葬在一起,而不是上到旁边更高贵的“名人园”。父亲是农民的儿子,朴实无华,从未把自己当“首长”。记得“文革”期间父亲“三支两军”到地方当“军代表”,“支农”的时候还到乡下和社员一起下地背粪,警卫员背着小枪跟在后面,不知情的还以为父亲是犯了错误的“走资派”被大兵押着劳动改造。从军数十年,始终是普通一兵,来自老百姓,回归老百姓,适得其所。

因为是合葬,我先起草的碑文也是合写——太行汾河之子,携手巴山蜀水之女,结六十余载钻石姻缘。战火里绽放青春,跌宕中相濡以沫。不求凡尘永生,唯愿黄泉共赴,情感天地,爱留人间——弟妹们比我多吃几年军粮,正统严谨,不屑我的“老资情调”,仍按常规刻上了二老简洁而清白的履历。还好我那文学博士干女儿,把我草拟的碑联润色出浓郁的书香味儿——爱兵疾恶、戎马生涯赤胆忠贞;伉俪情深、襟抱馨芳春华秋实——刻在则碑陪伴父母,有个安慰。

和军区机关“大院”子弟不同,我们边疆基层部队的孩子是在穷乡僻壤少数民族地区没有围墙的营区长大,天宽地广,山野放养,家庭观念淡薄。当年父亲送我参军,兴高采烈的我对那些哭鼻子的新兵嗤之以鼻,对父亲转身拭脸的手臂无动于衷。当了老兵和退伍在外地工作探亲回家,总是忙着找同学会发小见战友,难得在家吃顿饭。

最后几年,父亲一见我回去就悄悄给保姆放假,我不得不留在家中做饭。我做山西面食四川菜,施展部队炊事班练就的刀工,母亲打下手,父亲带着满足的微笑坐在一旁。

那时候,总觉得父母的身体心态生活医疗条件都很好,他们还有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等我的孩子成家立业,自已也老了,再回来陪二老安度晚年。谁知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结束,才意识到“子欲养而亲不待”多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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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遥祭——万水千山总是情

在海外每年要为父母的祭日和清明烧纸焚香发愁,只能找华人庙管它什么神都去拜。近年在新加坡发现有座佛堂的大香炉在门口不在大堂之内,可以只拜父母不拜神了,从此有了固定的祭奠场所。父母走后的清明到来了,带上儿孙,在此点燃一柱香,任香烟依依袅袅向北飘去,借印度洋的风飘过崇山峻岭莽莽雨林,飘到昆明滇池旁西山下父母墓前,告慰二老在天之灵,儿孙在外,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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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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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晋妮 , 祖籍山西,自幼随军转战云南边疆。参军退伍后主要从事报纸杂志编辑工作。世纪之初离开广东《粤港信息日报》长居马来西亚,后任《香港文汇报》驻马代表。现为《人民日报海外版马来西亚月刊》总编辑,继续为海外侨胞更好了解来自中国最正统权威的信息竭尽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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